KlyRRRR

A moon of an autumn that came too soon

Well, I'm leaving.

/dorlene/Rewrite the Hurt

现代AU。

战争让和她同名的姑妈带着多卡斯·梅多斯来到了另一个国家生活。真难想象,班上那位金发蓝眼白皮肤的玛琳·麦金农也需要去移民局登记。她们一起偷东西,后来又一起读大学。

她住院时,姑妈仍旧不相信她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


*题目Rewrite the Hurt来自Jeanette Winterson, “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

There are markings here, raised like welts. Read them. Read the hurt. Rewrite them. Rewrite the hurt.

*部分灵感来自萨沙·斯坦尼西奇《我从哪里来》&珍·坎贝尔《世界诞生于午夜》。

*Warning: 含有关神经性厌食症的少量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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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时王子却得意地笑了,他还是一把捏碎了巨人的心脏。因为心是生来就注定要被摧毁的,你无法为了爱或是钱而将它们藏起来。对爱而言,尤其如此。

-珍·坎贝尔,《世界诞生于午夜》

 

她和她的姑妈长得不像。她的姑妈也叫多卡斯·梅多斯,很久以来,她坚信这才是让对方愿意带着她一起生活的理由,而非战争中对亲近之人的恻隐之心。梅多斯是个大家族,太大了,战争爆发以前,一整座山上埋着的全是梅多斯,村里、镇上的人们都姓梅多斯,多卡斯姑妈记住她的唯一原因只是她们名字一模一样。好吧。

姑妈比她长得更像瞪羚,她四十八岁,脖子很长,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双腿结实有力。小多卡斯没有琥珀色的眼睛,她被这个强壮的女人背在身上横渡穆河的时候只有三岁,从那时起就成了别人的负担。

爸爸妈妈没有渡过穆河,姑妈对他们的事情绝口不提。小多卡斯识字快,自从她开始读文字多于图片的书,她就开始在脑子里编造爸爸妈妈的故事。妈妈在浴缸里自杀了,爸爸则是上吊身亡;妈妈找了情人,他们把爸爸杀掉,然后去蹲监狱,没有自由,但他们有爱;妈妈和爸爸没有死,在穆河边一直生活,活到梅多斯的山上也为他们立起墓碑;根本没有妈妈和爸爸,多卡斯姑妈是在河里捡到她的——这个显然是谎话,她记得妈妈让她捏着自己的手指,爸爸则自豪地向他的某一个姐姐介绍他的小女儿。她于是明白,她不是爸爸和妈妈的独生女。多卡斯姑妈一边揉面一边拒绝告诉她兄弟姐妹们的下落。学会感恩,多莉,她说,去看看门口有没有报纸。

姑妈是无神论者,姑妈没有结婚,姑妈把头发染成蓝灰色。她在陌生的土地上还像从前一样狂妄地活着,虽然她没法再做会计的工作了。陌生人很坏,她一遍遍地对多卡斯抱怨,手上捻着一股线,他们利用难民,派她给他们洗衣服、收拾床铺,付她很少的钱。她和一群同样成天抱怨的女人们在一家旅馆工作,把房间里发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她们的孩子们听。多卡斯从小就知道姑妈是那个让她的同事们都闻风丧胆的人,女魔头,她好像秘密加入了当地有色人种移民组成的黑帮,去理发店的时候,周围的人看着她们的眼神有些微妙。她说服自己那是因为姑妈用味道非常浓烈的劣质香水,而她每天生活在呛鼻的芬芳中,早就忘记自己从前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她像每个担惊受怕着跑到这个国家的移民一样在国际学校上课,玛琳·麦金农在她十岁那年突然出现。她看上去不像移民,金发蓝眼,皮肤白皙,走路的步态比多卡斯姑妈还高傲。同学们填表格时,多卡斯看到她在出生国家填“爱尔兰”,后来她学历史学到爱尔兰内战,那场战争老得可以当玛琳的外祖父。麦金农们六十年前就成了专业移民,四处漂泊,反正多卡斯编的故事是这样的。玛琳带来了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因为一些文件和手续的问题被留在了什么地方。她的妈妈不在旅馆工作,她的妈妈是“患了肺病的钢琴家”,在另一所学校教授音乐,那里好像没有人在乎她的肺,实际上多卡斯觉得除了玛琳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在乎那只千疮百孔的肺,包括麦金农夫人自己。她又瘦又小,样貌温柔,多卡斯姑妈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来转圈。

那时她们迅速地成为了朋友。多卡斯姑妈支持她交朋友,尤其和白人小孩。但她同时警告她别忘了她的根,像她率领一群肤色各异的罪犯或潜在罪犯一样,这些是她该信赖的人。她讲道理的时候,她们又在理发店,这一次姑妈要把头发染成酒红色。她不安地等在沙发上,膝头摊着一本《幽屋》,玛琳说:晚上见,我们要去加油站偷东西。晚上,姑妈不介意她去了哪,只要她回来睡觉;她酒红色的卷发在沙发椅上扭了扭,多卡斯出门时听见她用牙齿咬断毛线的声音。她跑去加油站见玛琳,她和另外几个孩子正靠在一辆从来无人认领的僵尸车边嚼橡皮糖。朋友的朋友们。朋友们。他们翻进加油站的窗户偷东西,多卡斯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她几乎会在一排排挤满临期食品的货架中央爆炸。玛琳始终陪在她身边,在她颤抖着伸手拿一包口香糖时低声鼓励。他们狂奔着逃离作案现场,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大声尖叫。刚才好险,有人气喘吁吁地说,多卡斯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自己。

偷的东西给姑妈。姑妈早就进卧室睡着了,多卡斯用了门口地毯下的备用钥匙进屋。姑妈醒来的时候被她吓一跳,从此就把备用钥匙藏到了其它地方。如果你去睡觉了,你怎么知道我晚上有没有回来?多卡斯姑妈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你总有地方睡觉,多莉,你该在我睡觉前回来。她像无事发生一样走进厨房,用她偷的油和面包给她做早餐。

 

她的故事从穆河开始,一群惊慌失措的梅多斯,投下的炸弹,姑妈琥珀色的眼睛,失散的双亲和兄弟姐妹。背后,一座山,埋着所有梅多斯,墓碑上刻满名字。有些人感到遗憾,他们永远不会加入已故的梅多斯们。他们不再是根系发达、深入土壤的那类植物,他们变成了藤蔓、蕨草、苔藓,他们的脚底只沾了薄薄一层泥土。他们聚在不同的移民局里,和柜台后的男人女人大吵特吵。多卡斯姑妈就是一株藤蔓,充满韧性,结着毒花,在移民局填表格时破口大骂。必须提供工作证明、居住证明、身份证件、……她看着看着就失去了耐心,把小多卡斯推上去,让她去办复杂的工作。小多卡斯讲一口流利的、几乎失去了口音的英语,柜台后的女人很难判断她来自哪里。她长个子长得太快,体重又没有跟上,姑妈为此非常恼怒,好像我故意饿着你一样,那对细弱的胳膊和拐棍般的腿,这女孩连屁股和胸都没有。

多卡斯沉着地帮姑妈填表,用没有口音的英语和移民局的工作人员顺畅地交流。你们没问题,可以走了,下一个。姑妈带着她大步走出大厅,街角等着她的帮派兄弟姐妹们。她让多卡斯回家或者去找她的朋友们,然后撇下她,藤蔓延伸向所有需要进移民局反复确认身份的男人女人们。

班上有个女生被遣返回国了,她的消息从此和新闻紧密相关,但那只维持了一小段时间,蕨草枯死时,她被遗忘。多卡斯去找玛琳,她和妈妈住在另一栋挤满了人的公寓楼里。麦金农夫人穿着不合脚的拖鞋和一条宽松的亚麻长裙迎接她。玛琳在楼下,车库里。她说,声音像她一样纤细。多卡斯谢过她。

玛琳的故事从爱尔兰开始,或者多卡斯希望它从爱尔兰开始。每段回忆都和历史息息相关,她们是蹩脚的叙述者,边讲边忘,根须飞来飞去。玛琳蹲在车库里修别人的自行车,手上全是黑色的润滑油。爱尔兰的某座城市,贝尔法斯特,多卡斯只能记住贝尔法斯特,玛琳蹲在街上修她的自行车,满手润滑油。她的爸爸一直没办法过来,留在另一个地方,他的根会不会感到困惑?爱尔兰的山间,蛰伏着巨龙的地方,他的女儿没有根。他们从前会一起去山洞里探险,抢夺龙的财宝;麦金农夫人用琴声迷惑巨龙,麦金农先生的形象总是变幻不定,多卡斯的想象力无法描绘他——有时他个子很高,有时他有姜黄色的短发,有时他和克拉克·盖博长得一模一样——玛琳穿着绿色的长裙,高举利剑,把它刺进龙的皮肤。伤口长出没有根的植物。

“我带你去个地方。”玛琳修好别人的自行车,“来。”她们坐在别人的自行车上,玛琳骑得歪歪扭扭,不过总算上了街。多卡斯紧紧搂着她的腰。玛琳的头发里有一股金属味,她想知道它本来是什么味道。

麦金农夫人在当地人的学校教授音乐。玛琳看到她的花名册上写满各式各样的富人小孩的名字,决定循着地址,一户一户地偷窃。她们在加油站偷东西时从未被抓到过,在杂货店里倒是被逮个正着,卑鄙的老鼠,滚回你们的地方,她们的根骤然断裂,玛琳因为斗殴,差点被带去警察局。有钱人更不会考虑防盗,玛琳背书似的,边骑车边解释,他们都不会发现丢了东西。

她们在路边停好车。这里住着布莱克们,玛琳说,但他们白得像粉笔。绕到老宅后侧,花园用高大的栅栏和铁丝网层层包围,有根的植物嘲弄着她们。屠龙者随身带着刀,如果有人伤了我的心,玛琳有一次突然对她说,我会用这把刀割断这个人的脖子,再割断我自己的。她在给多卡斯削苹果,她们一起坐在加油站外的公路边,多卡斯姑妈没有等她回家,备用钥匙现在放在她的床头。

玛琳用刀撬开花园后门的锁,多卡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天还太亮,玛琳建议她们躲在灌木丛后等着天黑。这片长满根的花园死气沉沉,一架生锈的金属秋千刺耳地晃来晃去,没有人在动它,是风。姑妈准会评价:这座宅子风水不好。大风。玛琳的胳膊挨着她的胳膊。她们等了几个小时后,玛琳说:行动。好像她们正在做某件非常秘密的任务。

她们没有根,但她们有灵敏的鼻子。玛琳先帮多卡斯翻进厨房,她在一个留着长发的男孩面前降落。她想提醒玛琳,但玛琳已经一跃跳进了窗。他们三个人在空旷的厨房中央对峙,然后男孩耸了耸肩,问她们想吃什么。

西里斯·布莱克的故事从格里莫广场十二号开始。她们嫉妒地听他用语言抛弃他的根,扎在地底,牢牢咬住老宅的根。他轻率地加入她们的生活,准确来说是和她们一起行窃。他帮她们偷布莱克家的东西,有时陪着她们去市场上拿那些东西卖钱。卖掉的钱均分,一部分会交给多卡斯姑妈;姑妈难得地表扬她,但半夜的房门永远紧闭,备用钥匙再也不会出现在地毯下。她经常在玛琳家过夜,有时麦金农夫人知道她在,有时麦金农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躲在玛琳的被子下,假装自己是一只布偶,更多时候麦金农夫人假装她一无所知。玛琳抱着她睡觉,那时她觉得她不必假装,就成了布偶。

她睡不着时就编造他们的故事。穆河的蕨草,爱尔兰的屠龙者,格里莫广场十二号多余的根须。西里斯在移民局门口等她们出来,每隔几个月一次,他的头发越长,根须越短。

 

如果她能考上大学,她就能在这里多待几年。姑妈拉着她走出移民局,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她瘦巴巴的肚子好像不够说明任何事实。她低头说,没有。

姑妈让她来旅馆打零工。她推开每一扇不欢迎她的门,打扫卫生,把沾满体液的床单被罩丢进洗衣篓。她和同一层的女工们一起坐在台阶上讲八卦,晚上下班,她快速地吃完饭,去找玛琳和西里斯,而不是她的同事们。她不想在旅馆打工。

玛琳不再长高了。她比多卡斯矮一点,用高跟鞋变本加厉地弥补。高中的女生们说她和西里斯睡过,为了骗到永居证,她拿身体换根。她听到谣言就去打架,然后和麦金农夫人去移民局。她的父亲不可能来找她们了,多卡斯想象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进龙的山洞,龙喷着火说,我不会让你带走我的财宝,他回答,我不要你的财宝,请用火烧我吧。她和西里斯等在移民局外,她还看见多卡斯姑妈站在理发店门口和两个光头的男人交头接耳。她的兄弟姐妹们换走了十几个——被迫遣返回国——她则岿然不动,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她学会了所有的黑话和俚语。

她翘班了,清洁女工的围裙还系在腰上。西里斯把头发扎成一股,皮外套里什么也没有穿,除了纹身。布莱克夫人今天早上揍了他,所以他的一只眼睛肿着。玛琳和妈妈出来的时候,龙也跟着出来了,麦金农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走向另一个方向。多卡斯和西里斯都没追上去。

如果你怀孕了,你可能有机会留在这里。你和孩子的父亲或者随便什么愿意忍受孩子的人结婚,他忍受不了也没关系,你们可以把孩子堕掉,你们可以把孩子送掉。他们全是骗子,你应该像我一样和你真正的兄弟姐妹们交朋友。不要当异类,你已经是个异类了。如果你怀孕了,你可能有机会留在这里。穆河一片安宁,我听说留在那里的梅多斯中有些人活了下来。山上的坟墓被炸掉了不少,尸骸到处都是。有人在树下上吊。靠小偷小摸不能营生。去申请助学金,或者去敲诈你的有钱人朋友。他什么都不愿意付出,她居然和我们一样穷,她的妈妈不是在教书吗?如果你怀孕了,你可能有机会留在这里。

 

玛琳的妈妈被遣返了。她们刚读大学,住在不同的寝室里,学习不同的专业知识。西里斯偷了一辆车后离家出走,她们已经大概有两年没见过他了。姑妈把头发重新染回蓝灰色,她们每周通一次电话,五分钟。姑妈还在旅馆工作,还让她的同事们闻风丧胆。她去移民局时,多卡斯不管多忙都必须立刻赶到。藤蔓穿过电话网路,向她下达命令。

她一开始读的是哲学,混在一群头发卷曲的东欧男生中间激烈地辩论。有些人为她褐色的眼睛和干瘦的身材着迷,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在班上大段大段引用福柯、尼采、波伏娃、维特根斯坦,任何她最先在脑子里捕捉到的名字和句子。她急切地说话,像西里斯用语言斩断根须,她用语言搭建她的根系。她的口音已经完全消失了,或者她已经成功学会了大多数口音,她可以成为任何地方的人,蕨草成了变色鬣蜥。她试着和男孩们交往,发现自己对他们提不起任何兴趣,所以转向了女生。她们对她提不起任何兴趣。

玛琳成了她大学第一年内唯一的朋友。她旷课去听对方的课,有关动物学和大脑结构,她听不懂,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玛琳身边看小说书。她第一学期差点挂科,哲学和哲学系里的一切都让她痛苦而困惑,所以她想方设法在第二年开始前转去了文学系。假期,她和玛琳都申请了留校,她们成天待在一起,在同一家冰激凌店打工。她和姑妈通电话时,玛琳就坐在长椅上吃一份加满了坚果的大杯雪糕。她们攒了点钱就去附近的小镇上兜风,沿着大路一直走就会到那家她们从前常去行窃的加油站。那里装足了监控,不过玛琳还是设法偷来了几包卫生棉条和口香糖。柜台后的男生和她们年纪相仿,长着一张忧愁的脸,也许那让多卡斯好奇了。她趁着人少和他聊天,得知对方也在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念书。

莱姆斯·卢平由他的远房表舅抚养成人,多卡斯很快把他编入了“植物”,没有根,有气囊。他不知道玛琳每次都会偷走店里的东西:他不太敢和玛琳讲话,她让他害怕——他有一次悄悄告诉多卡斯,后者放声大笑。莱姆斯的故事和玛琳很像,从龙出没的洞穴里开始,只是勇者从未拔出他的刀。他太安静了,走进山洞时,龙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他们开学。多卡斯换了寝室,在衣柜里塞满书,每两周和姑妈通一次电话。穆河的亲戚们写来信,问她们想不想回去,姑妈蛮横地拒绝了。她习惯了黑帮和旅馆女工的生活,而把会计师的工作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头发在这几年内就没有展现过它本来的颜色,她极少想到家乡,她甚至弄丢了自己在穆河边和兄弟姐妹们的合照。多卡斯跑回去帮她处理移民局的事情,发现她想更改国籍。她被迫翘了一整周课,成天在姑妈和移民局工作人员中央穿梭,他们互相威胁,每一句谩骂都由她承担。她回校时变得愈发瘦了,经常忘记吃饭,电话铃一响就像受惊的小羊一样尖叫。寝室衣柜里的书在她单薄的衣物中收缩、坍塌,有一天她的室友们发现她在阳台上直挺挺地晕倒了。

低血压。更多的电话。姑妈和谁吵了一架,她以为多卡斯怀孕了,尽管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张皮。玛琳旷课陪她,蜷缩在塑料椅上,怀里捧着一袋苹果,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脑袋歪在肩头打瞌睡。走动的幻影说,神经性厌食症,治疗费用高昂,她也没有医疗保险,她有别的亲戚吗?姑妈说,她从小就不爱吃东西,她没有病,他妈的蠢驴说我的多莉有病。她第一次听见姑妈说“我的多莉”,好像她突然不再是她甜蜜的负担,她被那个女人粗鲁的胳膊扛上肩膀,跨过穆河,丢在异国的床上。我们要坚强,她三岁时听见多卡斯姑妈说,或者她已经出现了幻觉。玛琳在她身边惊醒了,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吊瓶。我帮你写休学申请,她说,姑妈马上朝她怒吼:她没生病!

但她虚弱得无法加入争吵。玛琳默不作声地调慢糖盐水下流的速率,换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把苹果放在床头。姑妈气冲冲地回去了,蓝灰色的头发消失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她必须加倍工作付医疗费,蠢姑娘。莱姆斯傍晚时带着休学申请需要的资料过来看望她,玛琳趴在一边填写信息,护士过来更换吊瓶。护士戴着戒指,玛琳说,我们应该偷她的戒指。然后就有钱了。你需要把病历复印了上交移民局吗?麦金农夫人被遣返回国时,肺病还没有好,她咳嗽着回到龙的山洞。妈妈写信,妈妈说她和爸爸过得很好,他们计划去意大利或者斯洛文尼亚。

玛琳睡着以后,莱姆斯接替她坐在塑料椅上。谁想到大学会这样,多卡斯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能多留一年了,病人会被遣返吗?莱姆斯对移民一窍不通,除了安慰,他不能说话。讲讲你的舅舅,她要求。芬里尔·格雷伯克是个医生,莱姆斯回答。她察觉到他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多卡斯·梅多斯在旅馆工作,她说,我的姑妈。哦,多莉,你根本就没有生病。

她在医院里呕吐了好几次。她只能吃流质食物,导管好像藤蔓爬在她脱落的树皮上。玛琳干脆也休了一年学,多卡斯未来会评价这是最愚蠢的决定,她们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姑妈不耐烦的电话,莫名其妙来看望她的男人女人们,他们看在多卡斯姑妈的份上,跑来医院惊呼:姑娘,你可够瘦的!留下银质的牙套,留下一公斤水果,留下儿童穿的衣服,留下打过去会有变声器回答的电话号码。莱姆斯每周过来看她两次,当她勉强能坐直身体,他就从图书馆借书给她看。护士清理掉床头的垃圾,多卡斯要求莱姆斯把书里的内容读给自己听。大家知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是看不出来的。可是如果把纸拿到火上去一烤……他读,直到他离开。玛琳留着。

 

多卡斯姑妈骂她反应迟钝。她来电话时,玛琳打开免提,好让通话更加顺畅。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更换吊瓶,往多卡斯的静脉注入她听不懂名字的化合物。姑妈坚信她没有病,她的瘦弱和进食障碍是一场可耻的阴谋。你必须有理由不吃饭,这家医院快把我榨空了。多莉,娃娃。她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掉在玛琳的课本上和塑料椅上。玛琳一声不响地挂掉座机,为了迎接下一通措辞更加激烈的电话。多卡斯筋疲力尽,盯着天花板,玛琳凑近半张脸,我要去赚钱,她突然说,我留着妈妈的花名册。一家一户地偷,还记得吗?我受够通话了。我受够移民局了。我受够缺钱了。加油站,杂货店,那头叫我们老鼠的猪,妈的,小多。她闭上眼,双手拽住金色的长发,像玉米穗。

莱姆斯给她读下一个故事时,玛琳出去了,回来时变成了短发。她把玉米穗一样的长发拿去卖了钱。

 

她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移民局。玛琳陪着她,莱姆斯在附近等着。多卡斯记得那是在冬天,天气非常冷,所有的龙都躲进了它们的山洞。姑妈也在移民局,占领了一排三个座位,等着。没有人讲话,玛琳在大衣下偷偷握住了她的手。

来自穆河的蕨草。恐怖的藤蔓。爱尔兰小姐。她们站在柜台前填表格。姓名。年龄。国籍。职业。你怀孕了就能留下。你的胃里养育着疾病娃娃。姑妈和我从不吵架。文学系二年级就读。梦想:领养宠物。你欠了你的朋友多少钱?姑妈问。玛琳说:一分也没有。回家,姑妈又问一遍:你欠了你的朋友多少钱?你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莱姆斯不是我的男朋友,姑妈。

莱姆斯在加油站打工。玛琳帮他铲雪,多卡斯可以坐在柜台后嚼口香糖。所以你和玛琳。莱姆斯说。我和玛琳。多卡斯重复。莱姆斯耸耸肩,没有接着说下去。他们聊起下学期的课程,她那时已经比莱姆斯慢了一整年——她的下学期是他的上上学期。没什么有趣的,论文、小组讨论、成堆的阅读资料。霍勒斯·沃波尔。查尔斯·布朗。伊萨克·米契尔。安·拉德克里夫。马修·刘易斯。艾米莉·勃朗特。艾米莉·狄金森。索菲娅·李。《幽屋》,她说。莱姆斯点点头。《幽屋》。玛琳还在门口铲雪。她的头发还是很短,包在毛线帽里。她的脸冻得发红。她时不时停下来,铲子靠在腰上,用手套搓搓脸。

我们下个月还要去一趟移民局,多卡斯看着窗外说,姑妈从此就不再是穆河的人了。我有一天也会像她一样,在那之前我要搬出去。姑妈最近又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她站在理发店门口抽烟,和黑帮的朋友们交头接耳,然后纵声大笑。她叫我娃娃,多莉,她重复:你没有生病。她把备用钥匙放在床头柜里。我们共享一个名字。你有一份稳定工作,并且你的工作和你的就读专业契合,你就获准留下。蕨草死了。回忆和历史连在一起。

窗外有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经过,玛琳朝他大喊了一声,可能是溅起的雪泼在了她身上。年轻人调转车头,从车上一跃而下,摩托车歪进厚厚的雪地。他抱起玛琳,让她在半空中转了个圈。玛琳大喊大叫起来,莱姆斯马上跑出了便利店。多卡斯紧跟在他身后,走路仍旧气喘吁吁。

看啊,小多,玛琳朝她喊,是西里斯。

 

 

NOTES:

-《幽屋》,The Recess,索菲亚·李的作品。哥特小说。后文举例的一连串作者均被认为与哥特文学相关。

-穆河可能是也可能不是Moon River :D the name just came to my mind out of nowhere

-莱姆斯给多卡斯读书的片段摘自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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